我有一个死去多年的姑公，以前他有一对紫砂茶叶罐，在我模糊的记忆中，色泽似黄，形如葫芦，盖子上有一绿色的茎当作提把，两边各有一片叶子，一只罐盖上有一黑色的毛虫，似在吮吸露汁，形态逼真。罐身上都刻有字迹，具体是什么我忘了。据说这一对紫砂茶叶罐是我姑婆的嫁妆，姑婆家在现在宜兴的丁山，哪里是出产紫砂的地方，很多年前哪里的人就做壶做罐，姑婆家也是靠做紫砂盆罐过日子的。姑婆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紫砂匠人，做的紫砂壶跟紫砂罐很有名气，专门卖到上海的一些茶庄及收藏馆去。当时的紫砂匠人可不象现在这么牛气，辛辛苦苦做这些罐呀壶的只能勉强度日，家里只想有几亩薄田，就不用吃这个苦了。我公公家是个乡下小地主，有些田亩，日子总得来说能过得去，反正有吃有穿不会饿肚子。后来我姑婆就嫁过来了，而且还带来些瓶瓶罐罐，听家中老人讲，有不少，其中就有这对紫砂茶叶罐。乡下人文化低，几乎没读过几天书，大字识不了几个，自然也就不懂得什么艺术呀高雅什么的，只是觉得这罐做得跟真的一样，很有趣，象长在地头的葫芦，有的人开玩笑说，这是太上老君装仙丹的葫芦，仙丹给孙猴子吃了，存下个空葫芦，被带到我公公家来了。公公好象真信了，把这两个紫砂茶叶罐当作宝贝似的，藏在家里好几年，死活不肯拿出来，好象一拿出来就会被风吹到天上去。以前有人总讲我公公家有宝贝，大概就是这两个紫砂茶叶罐，以至于当年破四旧时，村上有些混混想打我公公的主意，再加上我公公家是地主成份，就来逼迫我公公拿出家中的宝贝，要当四旧破掉。别看我公公平时脾气温和，可一发怒起来连鬼都怕，操起根棍子就来阵打，这帮家伙吓得连滚带爬落荒而逃，再也不敢来找事了。乡下人只讲公平正气，不管什么革命不革命的，你想乱革命那就得挨揍。我出世的那年，我姑婆过世了，当我能记事的时候，我公公也老了，满头的白发，从这时开始，我记得公公把这两个很象葫芦的茶叶罐拿了出来，放在堂屋里一个不起眼的地方。但一进屋就能看到，被公公擦拭得亮亮的，纤尘不沾，在微淡的光线里闪烁着，象一双眼睛。

    这两个茶叶罐听人讲是用上等的宜兴紫砂泥做的，现在这种矿物在宜兴丁山也少见了。因为很透气不会霉变东西，公公就用来装一些花果种子，有时也用来装茶叶。每年的春季，公公就上山采摘野山茶叶，自已回来炒作加工成一粒粒的茶团，放在茶叶罐里，家里有客人来，就开罐取些茶叶来泡茶 招待。这茶叶罐就跟冰箱似的，茶叶放在里面，到冬天取出来泡茶，茶叶也不变色，茶色如新，茶香如故，茶水依然晶莹碧透，喝在嘴里，馥郁芳醇，直沁心脾，全身的汗毛孔都张开了，让人浑身舒畅。现在回想起，最高科技的冰箱也不如这两个茶叶罐，不需电不耗能源，环保又绿色，再加年代久远，色泽古拙，样子可爱，别人看到都要拿起来看看好好欣赏一番，爱不释手，精致的做工，样态可掬，令人啧啧叹服。

    记得有一年，有一个专门收藏古董的商人，不知从哪里得知公公家有这两个宝贝，就跑来想高价收购，一看到这两只茶叶罐，眼睛里就要喷出火来，当时就出价两万元，要知道，那时农村才刚有什么万元户呀，这两个紫砂茶叶罐就值两个万元户，在哪些一辈子辛勤劳作的农民眼里可真是天文数字了！可公公根本不为所动，脸色平静如同止水，一口回绝，把这个古董商急得直抓后脑梢，想不到这个乡巴佬这么不开窍，这么多钱不要要死守着这两个破罐子。当时很多人都不理解老人的做法，包括公公的儿女们，觉得老人得了痴呆症了，但老人执意不肯，也没有办法，不能强抢吧。这个古董商看来看上这两只紫砂茶叶罐了，死不罢休，在他心里，只要有钱，天下没有办不到的事，虽然在公公这儿他遇上了点小麻烦，这不要紧，只要死缠着不放，把功夫做到家，最强的堡垒也能攻破的，就算老人哪里攻不破，他家人总不能见钱不眼开吧，这么多钱摊在面前，花花绿绿的，还不把他们弄得晕头转向？打定了主意，古董商三天两头往这儿跑，有时在村里顺便转转，东瞄瞄西看看，象只灵敏的狗似的，特别是些老房子老屋基旁总能看到他的身影，一些破木头破砖，还有些扔得到处都是的石墩石臼，都让他会发出猫找到鱼食一样的叫声。他在我们村里呆了好多天，皇天不负贪婪人，他终于攻破了堡垒，任何坚不可摧的堡垒里总会有意志薄弱者，公公的小儿子在金钱面前缴械投降了，他趁公公外出不在家，就偷偷的把这两只紫砂茶叶罐拿了出来，准备送给古董商人。当时他可能眼里只看到钞票，脑里想着上城去买摩托买彩电回来讨老婆，没有注意脚下的门槛，再加走得慌张，不小心被绊了一下，一只手上的茶叶罐滑落摔在地上，还好没破但裂了个大口子，古董这玩意破了就不值钱了，所以哪个古董商只肯要一只，裂缝的说什么也不要，付了一万元钱，拿走了茶叶罐。哪个古董商人在我们村里可谓是大有收获，满载而归，装有一卡车的石墩子石臼古砖古瓦，还有烂木门框，上面雕有不少花纹，连同公公的紫砂茶叶罐，心花怒放地拉走了。
    公公回来后得知他心爱的宝贝一只卖给了古董商人，一只裂缝残缺了，人们以为他要大发雷霆，可是出人意料的是，公公平静得让人害怕，一声不吭，紧抿着嘴唇，眉头一动一动的，眼里充满着的不是怒火，而是悲伤。人们都知道，老人的心里肯定在滴血。公公一个人默默地用泥把哪只裂缝茶叶罐糊好了，轻轻地放在长台上，唉着气，眼睛细细地端祥着，嘴里想说着什么，可是终于没有发出片言只语，回到自已房里再也没有出来过。公公病了，好多医生来看过，都束手无策，说不清得了什么病。有天夜里，这只裂了缝的茶叶罐不知怎么搞的，无缘无故地破了，碎片撤得满地都是，就象雕零的花瓣一样。公公的家里人不敢跟他说，就一块块收拾干净了，把碎片扔在了公公老伴的坟墓旁边。也许是冥冥中有什么巧合似的，没过多久，公公也去了，走得很平静，无声无响，没有一丝痛苦，脸上带着微笑，就象要到哪里去旅游一样。后来公公也葬在他老伴的坟边，老两口终于相聚在一起了。我记得，那天下着细雨，风很冷，但田里的麦苗泛着青，坟地上开满了小白花。哪只破碎的紫砂茶叶罐也静静地躺在草中，身上覆盖着几朵星星似的小花，花上的雨珠如眉眼盈盈，有暗香盈袖，这香我很熟悉，就象公公紫砂茶叶罐里的茶香一样怡人。这时候我才明白，公公为什么把这两只紫砂茶叶罐爱如珍宝，视同他的命一样！

    好多年后，我工作了，一直想找到哪个古董商，想把哪只被他骗买去的紫砂茶叶罐赎来，因为那是公公的生命，有他老人家的魂在上面。